巍巍泰山,中华国山。我们憧憬他壮丽的雄姿,向往他博大的胸怀,却常常遗忘了泰山脚下,一处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——岱庙,奉祀泰山之神东岳大帝的祖庙。往来泰安多次,在高攀岱顶、一览云海之前,我还从没想起过一访岱庙。丙申之秋,奔波之暇,终于有机会拜谒岱庙,而一方“登泰山起点”的匾额,从此映入了我的脑海——这里不仅是历史上高攀岱顶的起点,也是我们中华子民遥参泰山之神、感悟国山魂魄的起点,是我们理解几千年来泰山文化的门径。
一座泰山,雄震天下,阅尽天下兴亡,俯瞰人间万世。他拔地通天,沟通神人,从九五至尊到民间万姓,寄托着中华民族的终极追求与万代信仰,乃吾人的魂归之处。岱庙,正是我们泰山信仰的祖庭,也是历代先君告成于天的封禅之所。
保存至今的岱庙,呈帝王宫城之制而略有简化,名列中国四大古建筑群之一。眼前的岱庙,始建于汉,至唐宋以来,随着历代帝王的封禅而愈加宏大。沿中轴线的正阳门、配天门前行,从敬畏上天到寄予着“天下归仁”的仁安门,直至其主体建筑——天贶殿,岱庙的格局,按照中国文化的思路次第展开。肇建北宋时代的天贶殿,是岱庙规格最高的建筑,奉祀着泰山神东岳大帝,时至今日,前来叩拜的香客络绎不绝。殿内的墙壁上,图画着宋代的遗作:泰山神起陛回銮图,据说直接反映了宋真宗封禅泰山的宏大场面,跨越千载时空,为那个时代留下了一副艺术的照片。立于大殿之上,仰望着头顶的神明,我想神明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,神明所以为神,有着与人类相通的精神面貌与思想情感。他们来自于人,而又超越了人类,于是站在苍穹的制高点上,俯察着人类的内心。在冥冥之中,关切着吾人生命之旅,维系着我们所栖息的凡尘。
天贶殿的后面,岱庙的北端,是奉祀东岳大帝正妃淑明后的中寝宫。我想贤淑而明达,所以母仪天下,使在红尘中飘零的男人和女人,能够各安其性,彼此相依。走遍岱庙,恢弘的殿宇,庄严的神像,沧桑的古碑,浓郁的松柏,汇成一派肃穆的氛围。而散落其间的花圃,特别是几方鱼池,却让岱庙分外灵动起来,不知是在娱神还是娱人。小小的水池,数十百头五色的锦鲤,在清水间恣意畅游,摇摆着肥硕的身姿。我很不解,池中没有一丝水草和泥土,“水至清则无鱼”,难道它们是饱饮泰山的仙泉玉露,有了灵性,才变得如此壮硕的么?走进汉柏院,几株古拙而苍 郁的汉柏,相传为二千多年前汉武大帝亲手所植,至今生机蓬勃。走遍岱庙,从秦朝李斯的刻石,到盛唐时代的唐槐,再到大清鼎盛时代乾隆行宫的东御座,也许普天之下没有那个地方能像岱庙这样,如此集中的记载着中国历史上一个个巅峰时代。然而运有兴废,历史的长河,总是在轮回中蜿蜒前行。二千多年来,岱庙与下民一道,历尽国运之兴衰,饱经世事之沧桑,虽屡屡毁于天灾、人事之浩劫,终逢世运之升平而一次次重生。岱庙的历史,浓缩着我们的国运,而它皈依的泰山,正是我们寿与天齐的“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重遗产”。
然而寻访岱庙的行程,首先是似已无关泰山神的遥参亭——自明代以来,改为供奉碧霞元君,也就是素来为民间普遍信奉的泰山奶奶。于是官方肇建的遥参亭,成了民间所谓的“泰山第一行宫”。令我颇觉意外的是,将入岱庙之际,遥参亭中无论是供奉碧霞元君的正殿还是两旁的配殿,从眼光娘娘到送子娘娘,供奉的是清一色的女神,在天国中构成了一个女性的世界。在我们道教的神仙谱系中,泰山奶奶被称为“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”,与出自南方、为海畔众生所信奉的妈祖娘娘,一个山神一个海神,一南一北交相呼应,普遍为子民们所信奉。基督教说,人类是上帝的孩子。而我们圣母形象的女神们,关切着子民们的生老病死,人生轨迹。在冥冥之间,鉴察着尘世间的善恶,福祸着芸芸众生。难怪在子民们的心目中,比起威武神圣的东岳大帝和东海龙王,女神们要亲近和蔼的多。
两相比较,在我们的宗教经典和官方祀典之中,东方乃日出之处,万物生发之地,于是作为泰山神的东岳大帝“主管人间贵贱尊卑之数,生死修短之权”,民间自古有“泰山治鬼”的传说。从唐玄宗时代泰山神被加封为天齐王,至北宋时,又被加封为“天齐仁圣大帝”,神圣威严,无以复加。至明代则认为,对上界泰山神的封号“非国家可加”,并严禁普通百姓对东岳大帝祭祀的“非礼之渎”。千秋已降,直至清朝的康乾时代,东岳大帝长期由官方负责公祭。回本溯源,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有着“望秩山川”的悠久传统,通过对名山大川的祭祀大典,表达人类对大自然最崇高的感恩与敬畏之情。《尚书·舜典》记载四千多年前虞舜时代望秩岱宗的活动云:“岁二月,东巡守,至于岱宗,柴,望秩于山川。” 唐代硕儒孔颖达解释道:“东岳诸侯竟内名山大川,如其秩次望祭之。谓五岳牲礼视三公,四渎视诸侯,其馀视伯子男。”举行这种寓意深远的重大典礼,出于国家礼制,属于官方敬天事神的重要职责,也就必须在政权体制内遵循严格的等级之制。于是普通民众对神明的信仰,更多的寄托在不在朝廷祀典之内的女神身上,泰山奶奶在民间的香火,反而在相当程度上超出了寥廓天庭之上的泰山神。这让我不由联想起了山西的晋祠——原本是供奉晋国开国之君唐叔虞的祠堂,在历史的流变之中,其重要性反而让位于圣母殿上的女神。也许,教义玄远,幽冥难知,但民间可以把对尘世的种种企盼,祈福于慈祥可亲的女神,就像孩子对母亲的依归。所谓“元君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”,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殿堂虽然杳不可及,而只要有一颗诚心,圣母就在身边。
我想神明与他的子民总是精神相通,彼此关切,原本栖守在我们灵魂的深处。至于殿堂上的神像,只是让神明从杳然莫测,变得可观可触。我想神明的面貌,一定体现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,寄托着一个民族共同的信念与追求。因为人之所以为人,正在于人有灵魂、有性灵,欧阳修所谓“人为动物,唯物之灵,”并不在于人类与动物相同的生物性。的确,百年大乱之际,我们曾经成功打到了一切神明,但我们所遭受的报应,便是没有了信仰,甚至泯灭着人间的是非善恶,而无所顾忌。但我们的时代终究不能没有神明,我们可能以众神之劫另立尊神,占据精神世界的真空,当我们终于无所信仰,从唯心到唯物,也不过是转而信奉有限的现世——哪怕以玩转物质世界的孔方兄,为唯一的尊神。神明,在我们的灵魂生活之中,寄托着天地造化之轨迹,人类社会之准则,人生终极之追求。
《左传-成公十三年》云:“国之大事,唯祀与戎。”《荀子-礼论》云:“祭着,志意思慕之情也,忠信爱敬之至矣,礼节文貌之盛矣,苟非圣人,莫之能知也。”我们有信仰,以忠信之心而有所爱敬,寄托深沉之情感,表达终极之追求,难道只是封建迷信吗?祭祀文化,是鬼神之事,更是对人类性灵的洗涤与培育。
封禅,正是祭祀文化和望秩传统的最高形式。在山上祭天为封,在山下祭地为禅,所谓“登封报天,降禅初地”。远者千载一遇,近者数百年间,一旦朝廷决策封禅,千骑万乘,举国关注,其盛大程度,远非新君登基可比。《史记-封禅书》云:“自古受命帝王,曷尝不封禅?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,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。虽受命而功不至,至梁父矣而德不洽,洽矣而日有不暇给,是以即事用稀。”泰山上下,岱庙内外,正是数千年间举行过的封禅大典,汇聚着中国历史上一次次巅峰时代。汉代《白虎通义》解释其中的意义云:“ 易姓而王,致太平,必封泰山,禅梁父,天命以为王,使理群生,告太平于天,报群神之功。”从秦始皇、汉武帝,到唐玄宗、宋真宗,尽管每个时代、每位帝王、每次封禅,都有着不同的特点、不同的性格、不同的背景,但其中寄托的,正是中华民族对天地神明的敬畏之心,以及对国泰民安的终极政治理想。而一手缔造了贞观之治的唐太宗,要么出于国力之恢复,要么出于军政之要务,对于功成告天的封禅大典,虽终生向往但始终未能如愿。从一定意义上说,不封禅也是封禅。其中体现了这位伟大先君,对封禅大典的虔诚之心,对政治理想的不懈追求。
回顾岱庙,仰望泰山。从国家层面到民间层面,从文化层面政治层面,从精神层面到物质层面,始终伴随着中华民族的诞生与成长,世世代代,生生不息,也许这就是泰山文化的博大之处罢。
文:胡春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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